《哥伦比亚的倒影》摘抄

  • 中国人既温暾又酷烈,有不可思议的耐性,能与任何祸福作无尽之周旋。在心上,不在话下,十年如此,百年不过是十个十年,忽然已是千年了

  • 毕竟老法师道行高,摸得着孙行者的脾气

  • 一阵摇晃,渐闻橹声欸乃,碧波像大批软缎,荡漾舒展,船头的水声,船艄摇橹者的断续语声,显得异样的宁适

  • 尤其是早晨,缭雾初散,无数高高的梢尖,首映日光而摇曳,便觉众鸟酬鸣为的是竹子,长风为竹子越岭而来,我亦为看竹子乃将双眼休眠了一夜

  • 几颗梅子,半片鹌鹑,脊椎骨根上的一缕火就是燃不起,燃不起就想不妙写不灵

  • 银雪盖在竹上,树上,屋顶上,巉岩上,石级上,就此温柔而繁华

  • 人害怕寂寞,害怕到无耻的程度

  • 在都市中,更寂寞。路灯杆子不会被雪压折,承不住多少雪,厚了,会自己掉落

  • 渡江的轮船上站满了人,我挤到船头,倚栏迎风——是我的谬见,常以为人是一个容器,盛着快乐,盛着悲哀。但人不是容器,人是导管,快乐流过,悲哀流过,导管只是导管。各种快乐悲哀流过流过,一直到死,导管才空了。疯子,就是导管的淤塞和破裂

  • “隐私”原本不成其为“权利”,当它受到邻人般的警探和警探般的邻人昼夜作践时,“隐私”才反证为神圣。因此,一旦到了争隐私的时候,必是万难拥有隐私了

  • 日子真难过,日子总得过

  • 枯萎的花,比枯萎的叶子更难看

  • 我需要找一本书,什么名称,谁著作的(如果见到了,就知道了),怡静的长岸似的书案,一盏盏忠诚的灯,四壁屹立着御林军般整肃的书架,下行的阶口凭栏俯眺窀穸,知识的幽谷,学术的地层宫殿,我又讪然满足于图书馆的景色,而不欲取览任何一本单独的书了(想抽烟)

  • 每个时代众说纷纭之后都是以几个警句来作为钟楼塔尖而留存的,本世纪迟迟不出塔尖,临末,警句来了,“只有一个地球”,非常滑稽,这本该是哲学家政治家提的口号

  • 前人的文化与生命同在,与生命相渗透的文化已随生命的消失而消失,我们仅是得到了它们的倒影,如果我转过身来,分开双腿,然后弯腰低头眺望河水,水中的映像便俨然是正相了——这又何能持久,我总得直起身来,满脸赧颜羞色地接受这宿命的倒影

  • 大雨中的纽约好像没有纽约一样,伦敦下大雨,也只有雨没有伦敦,古代的平原,两军交锋,旌旗招展,马仰人翻……大雨来了,也就以雨为主,战争是次要的

  • 贵族下坠摔破了华丽,平民上攀遗弃了朴素

  • 我别无逸乐,每当稍有逸乐,哀愁争先而起,哀愁是什么呢,要是知道哀愁是什么,就不哀愁了——生活是什么呢,生活是这样的,有些事情还没有做,一定要做的……另有些事做了,没有做好

  • 巧言令色是噱功好,貌似忠厚是噱功更好,三十六计七十二变,上海人一字以蔽之:“噱”

  • 脚下是坎坷湿漉的一条地,头上是支离破碎的一缕天

  • 上海鱼龙混杂,鱼吃鱼料,龙吃龙料,鱼一阔马上要吃龙料,龙水浅云薄时,只落得偷吃鱼料。鱼为了冒充龙,硬硬头皮请别的鱼吃龙料,龙怕被窥破他处于旱季,借了钞票来请别的龙照吃龙料不误。于是上等上上等,下等下下等的大酒家小粥摊,无不生意兴隆

  • 马路上的夜风说冷不冷说热不热,含着都市统体的汗骚膻腥,淡而分明。真的能感觉到屋顶路面都在喘息。暗暗讨饶,只剩街灯下碎烂的报纸飘起,旋落

  • 上海人是不怕玩物丧志的,猪大肠叫“圈子”,鸡肫肝称“时件”,青鱼肉脏曰“秃肺”,狗脔讳“香肉”,蛙腿号“樱桃”,鱼尾则”豁水“,那中段者”肚裆“,火腿与鲜猪爪共炖,文火历昼夜,红白相映,赐谧“金银蹄”,形容黄鱼炸的蓬松,乃名“松鼠黄鱼”,嫌“鳖”不韵,改字“圆鱼”,或“甲鱼”、“水鸡”,其沿背壳之软体,昵呼“裙边”,美食家之大嗜也,再要溯涉“松江四腮鲈鱼”,矜贵若翻嫏嬛食谱,那就更加如梦似真了

  • 妙龄时装女子,婷婷袅袅上楼梯,稍作张望,立定在一扇门前,她拢拢发,舐舐唇,掸掸衣襟,举手笃笃笃敲三下,门将开未开的几秒间,皮鞋尖在小腿肚上迅速交换轻擦

  • 虽然门开之后成事终究在天,要知开门之前到底谋事在人

  • 声望高的都有老主顾长户头,价钱贵得你非得到他那里去做不可,否则何以攀跻人夸示人

  • 聚坐于茶馆,合孵于浑堂,理想主义紧贴现实主义,中华民族喜群居群食群厨,自然乐于群浴

  • 旗袍并非在于曲线毕露,倒是简化了胴体的繁缛起伏,贴身而不贴肉,无遗而大有遗,如此才能坐下来淹然百态,走动时微飔相随,站住了亭亭玉立,好处正在于纯净、婉约、刊落庸琐